列阵指北-《明末隐龙》
秦翼明率领的锐士营,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牛油,瞬间消失在通往官衙的混乱战场深处。他们掀起的血浪和开辟的通道,在遍地尸骸的废墟间划出一道猩红轨迹,暂时缓解了官衙核心的压力,也为陈墨等残兵指引了方向。曾英望着锐士营消失的方向,右手无意识摩挲着左手腕上那道月牙形的旧疤 —— 那是十年前守瞿塘峡时,为救被困的袍泽被流矢划伤的印记。心中稍定:有秦翼明这员猛将带队,林经略和李将军应当能得到及时救援,就像当年他带着白杆兵从张献忠乱军里救出石砫百姓一样。眼下总算能暂时放下一块心病。战场西侧的厮杀声依旧震天,断墙残垣间火光跳跃,将天空映照得忽明忽暗,硝烟与血腥味混杂在晚风里,带着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,可他的心却异常沉静。
曾英的目光,并未在官衙方向过多停留。他清楚此刻不是分心的时候,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。二十年前随父镇守石砫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,那时父亲就教他:“战场如弈棋,需盯紧对方的将,而非跳梁的卒。” 他的视线,如同盘旋于九天之上的雄鹰,越过了眼前崩溃的土司兵残阵 —— 那些四散奔逃的身影在焦黑瓦砾间如同丧家之犬,不足为惧;越过了燃烧的官衙废墟 —— 赤黑的浓烟正从坍塌的梁柱间滚滚升腾,象征着过去的厮杀与牺牲。最终,目光稳稳地、精准地投向了城外那片在血色残阳下泛着冷光的营地,那里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,就像当年他识破李自成佯攻石砫主城、实则想偷取粮草的诡计一样。
远处地平线上,清军大营旌旗如林,密密麻麻的营帐连绵起伏,如同蛰伏的巨兽,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。沉闷而压抑的战鼓声如同催命的丧钟,一声紧似一声地擂响,每一次鼓点都像重锤般砸在人心上!曾英心中一凛,这鼓声节奏密集,与崇祯十三年八旗围攻锦州时的鼓点如出一辙,显然是清军在加紧集结,一场恶战已不可避免。代表着清军最核心、最恐怖力量的巴牙喇护军纛,在黄龙大纛下猎猎作响,正黄、镶黄旗的披甲重兵,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,正在军官的厉声呵斥下迅速集结。沉重的铁甲碰撞声汇成一片冰冷的金属风暴,甲叶摩擦的脆响与军靴踏地的闷响交织,如同乌云般缓缓向前移动,地面都随着这股洪流的推进微微震颤。战马的嘶鸣与铁蹄踏地的闷雷声此起彼伏,让他想起当年在松锦会战外围,亲眼所见八旗铁骑踏碎明军方阵的惨烈景象。更远处,红夷大炮粗壮的炮口在暮色中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,炮手们正紧张地搬运弹药、调整角度,冰冷无情的炮膛如同巨兽的獠牙,赫然瞄准了自己以及身后那面猎猎飞扬的 “曾” 字大旗!曾英眼神一凝,握紧了手中的刀柄,这柄伴随他十五年的朴刀曾劈开过三名八旗巴牙喇的铁甲,刀身刻着的 “忠勇” 二字已被血渍浸得发黑。这些炮口如同毒蛇的信子,随时可能喷出致命的火焰,但他毫无惧色,反而燃起了更强的斗志 —— 当年石砫城被张献忠二十万大军围困三月,他靠土炮与白杆兵硬是守住了城门,今日又何惧这些红夷炮?
城外的威胁,才是决定川东命运的关键!曾英心中无比清楚,土司兵不过是疥癣之疾,眼前的八旗清军才是心腹大患。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:“石砫虽偏,却是大明西南屏障,守住此地,便是守住百姓。” 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,每一寸焦土都在见证着生死较量,而真正的风暴,正从清军大营的方向步步紧逼,他必须带领弟兄们挡住这波冲击,就像当年率三百白杆兵挡住数万大顺军一样,为川东守住一线生机。
曾英的脸上,依旧如同万载寒冰,没有丝毫波澜。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,却燃烧起两团名为 “战意” 的熊熊火焰!他猛地一勒缰绳,胯下枣红色战马人立而起,发出一声刺破硝烟的嘹亮长嘶,马蹄扬起的尘土中混杂着暗红的血渍。战马脖颈左侧那道浅浅的伤疤,是去年在保宁府与清军骑兵对冲时留下的,当时他就是骑着这匹战马,亲手斩杀了清军正黄旗的一名牛录额真。
“呜 —— 呜 —— 呜 ——!” 石砫军阵中,苍凉雄浑的号角声再次冲天而起,带着决绝的韵律,在空旷的战场上空回荡,与远处清军的战鼓声遥相对峙!这号角声与石砫城墙上世代相传的警号如出一辙,曾在无数个危急时刻唤醒过白杆兵的血性。
“列阵 ——!!!” 曾英的声音,如同九天惊雷,炸响在每一个曾家军士兵的耳畔,盖过了残火噼啪的燃烧声与远处隐约的厮杀声!这声音里藏着他二十年来大小百余战的威严,当年在遵义平叛时,他就是用这声令下,让溃散的明军重新凝聚成铁壁。
令行禁止!刚刚还如同狂暴洪流般冲击土司兵阵线的数千曾家军,闻令瞬间如同精密的机器般运作起来!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,却不再是冲锋的杂乱,而是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节奏感,在布满碎石与尸骸的地面上踏出整齐的震颤!士兵们以惊人的效率和默契,快速调整位置,甲胄碰撞声与兵器摩擦声汇成威严的阵列序曲。他们大多是石砫子弟,许多人跟着曾英从少年走到壮年,见过他在尸山血海中抱起受伤弟兄的模样,也见过他怒劈叛将时的决绝。
“哗 ——!” 一声整齐划一的、如同钢铁摩擦般的巨响,在暮色中格外刺耳!
数千柄长柄朴刀,在同一瞬间被斜斜举起!这些朴刀的形制,正是曾英根据西南山地作战特点改良的,比寻常朴刀长三寸,柄尾加了防滑的铜环。沉重的刀身反射着血色残阳最后的光芒,在暮色渐沉的战场上,瞬间形成了一片无边无际、闪烁着死亡寒光的钢铁森林!刀尖斜指向前方 —— 正是清军重兵集结的方向!森然的杀气,如同西伯利亚南下的寒潮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开来,席卷了整个战场!空气仿佛都在这肃杀之气中凝固了,连晚风都似被这股气势逼得停滞了流动!
“曾” 字大旗在阵前猎猎狂舞,旗面被硝烟熏得发黑,却依旧挺立如初。这面旗曾跟着他渡过长江,守过夔门,多少次被箭矢洞穿,又多少次被鲜血染红。旗下,曾英如同定海神针般屹立,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,胸前甲胄的护心镜上还留着一道箭痕,那是崇祯十六年在忠州保卫战时,为掩护百姓撤退被流矢所伤的印记。他缓缓抬起手,这一次,他的手指,如同刺破苍穹的利剑,带着千钧之力,稳稳地、不容置疑地指向了城外清军大营的核心,指向了那面代表着多铎权威的黄龙大纛!
“石砫儿郎!” 曾英的声音,如同金铁在熔炉中锻打,充满了无坚不摧的力量,这力量来自于石砫山的坚韧,来自于麾下弟兄的信任,更来自于二十年来未曾动摇的守护之心:
“随我 ——”
“迎战 —— 八旗!”
“吼 ——!!!” 回应他的,是数千白杆兵汇聚而成的、比之前更加狂暴、更加坚定的战吼!他们中有人记得曾英在粮尽时与弟兄分食最后一块干粮,有人记得他为救治伤兵彻夜不眠,这声战吼里藏着的不仅是勇气,更是生死与共的情谊!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,直冲云霄,仿佛要将这笼罩战场的血色暮霭彻底撕碎!每一个士兵的眼神都如同他们手中的朴刀般冰冷而坚定,视死如归的意志在钢铁森林中熊熊燃烧!
城外高台之上。
多铎的脸色,已经从最初的惊愕、对沙定洲无能的暴怒,彻底转变为一种面对生平劲敌的凝重与狂热的杀意!他手中的千里镜死死锁定着那面在朴刀森林前猎猎作响的 “曾” 字旗,以及旗下那个沉稳如山、仿佛能扛起整个天倾的身影。镜片中,曾英那指向自己大纛的手指,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他的心头!
“石砫曾英… 好!好得很!” 多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,这忌惮让他更加暴怒!“都凑齐了!省得本王一个个去山里掏你们的老鼠洞!” 他猛地将手中那架昂贵的千里镜狠狠砸在脚下的岩石上!“啪嚓!” 精致的镜筒和镜片瞬间粉碎飞溅!碎裂的镜片甚至划破了他握持的手掌,鲜血滴落在令旗上,他也浑然不觉。
“传令!” 多铎的声音因暴怒而嘶哑,如同受伤的野兽:
“巴牙喇护军纛!正黄、镶黄旗甲兵!压上去!给本王碾碎那堆破铜烂铁!”
“红夷炮!开炮!给本王瞄准!瞄准那面‘曾’字旗!还有旗下那个姓曾的!轰!把他连人带马给本王轰成渣!”
“本王倒要看看,是川东的石头硬,还是我八旗的铁蹄 —— 踏得碎山河!”
沉闷如雷的战鼓声在清军大营擂响,带着毁灭的韵律!代表着当世最强陆战力量的八旗重甲洪流,终于开始启动!钢铁的碰撞声、战马的嘶鸣声、沉重的脚步声,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交响!红夷炮的炮口,喷射出致命的火光与浓烟!
西南山林吹来的晚风,带着浓重的硝烟、刺鼻的血腥和皮肉焦糊的气息。石砫的朴刀森林在暮色中闪烁着最后的寒光,曾字旗在风中不屈嘶鸣。而多铎的怒火,已化为毁灭的雷霆,即将倾泻在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上!白帝城下,决定西南乃至天下气运的最终决战,随着曾家军列阵指北,轰然进入了最惨烈、最宏大的终章!